近日心绪不佳,过午后有近二小时闲暇工夫,便想着出门走走,姑算作自我开解。
黄金周的北京在新闻里是比肩接踵,张袂成帷的,然而对于想觅一方清净自在的本地人而言,要两衙无人的枫杨树倒也不是很难为的事情。我也并无心思计划什么路径,也便在一片屑屑剪裁着阳光的绿荫下怏怏骑着车,不多时一侧头,正瞧见了市委党校的大门。
姐姐家住在党校侧畔,我儿时也便常在这院儿里嬉闹玩耍。二姑去世后来得少了,但日日经过,也免不了回回侧眉。
市委党校的原址叫滕公栅栏(读音与大栅栏相同),是明代开国功臣滕国公孟善的私家花园,因地处平则门(后来的阜成门)外算是出了城,御赐宅所便围了一圈栅栏儿而得名。
孟善此人也算个颇有政治眼光和军事手腕的人物。他封滕国公,不单是因为他开国有功,也为着他身为燕山中护卫千户在靖难之役中支援了朱棣的缘故。孟善擅守城,南军数万攻城,他却能凭几千守军守得固若金汤。四年一瞬,朱棣终于坐了天下,靖难封赏中,孟善得封保定侯,赐丹书铁券(后来铁券由于儿子孟瑛的近亲卷入拥戴赵王的风波,被仁宗连坐后给毁了,爵位也削了),永乐元年起又去守辽东,七年间外族寸土不犯。致仕三年后去世,死封滕国公谥忠勇。终其一生,竟无一步行差踏错。
时移世易,明代中期,这座私家花园最终被一位杨姓太监以四万两银子买了下来,更而后利玛窦死后,万历皇帝将这片土地赐以安葬,藉此承认了天主教在中国的合法性,而滕公栅栏也就成了后来传教士们的墓园所在,改名为栅栏墓地——后来的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人也都葬在这里。
更后来,清朝也没落了,《辛丑条约》签订后,按照里面的约定,清政府斥资一万两白银于1903年在栅栏墓地修建起了致命圣教堂,并将在义和团运动中散落的教士墓碑镶嵌在教堂墙体中,这也就是后来所谓的马尾沟教堂。抗战期间教堂沦陷,神父们也便都被赶了出去。更而后建国了,教堂周边的区域被市委购下,后来分给了党校。文革期间,镶嵌着教士墓碑的教堂也被拆除,只留了一些配楼尚有功用。
楼究竟还是好楼,爬山虎沙沙声中春秋代序,这片建筑渐渐除了其惯有的政治功用外,也三不五时在一些影视作品里跑个龙套,《阳光灿烂的日子》、《编辑部故事》等等都曾在此取景——这些我并不当回事,北京有这样故事的小区不少。在我而言,这片院子只意味着童年偶尔串门时候封存着无虑笑声的八音盒,以及后来残余的温存余热。
进了院子并没人拦阻,我也就径直奔着利玛窦墓去了。儿时印象中很大且很神秘的院子,如今骑着电动车逛去,也不过是一晌间衣袖的扬起而后落下。
利玛窦墓周遭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四围不见一个行人。松柏周罗,石牌坊上攀满了藤蔓——小时候记得牌坊顶儿上两个石狮子缺了一个,此时密密的风叶一遮,却也就看不真切了。牌坊两侧一字影壁还也齐全。不同于寻常神道要备着的石像生石翁仲及至等级较低的镇墓狮子,利玛窦墓畔有一只石羊抵坐,却是墓主人身份的体现——根据天主教理念,教徒是迷途的羔羊,而神职人员也就是牧羊人(所以神甫又叫“牧师”)将其引入正途,是以立石羊在牌坊前(此时已移至了侧畔)。
我沿着灌木小道行至墓前,利玛窦、南怀仁、汤若望的三座主碑依旧锁在铁门里,我隔门凝目看了一会儿,五爪螭龙犹在,螭龙盘绕的十字架也端然可见,与当年一无所异。素无捷才,是以无急句时吟借古人诗的事我常要做。与利玛窦相关的诗我只记得小时候查此墓由来时候背诵过谭元春的一首七律。
来从绝域老长安,分得城西土一棺。斫地呼天心自苦,挟山超海事非难。
私将礼乐攻人短,别有聪明用物残。行尽松楸中国大,不教奇骨任荒寒。
诗不算好,尤其后来翻过他一些其他作品后再看去,无非是就地兴发而已。谭元春平生际遇惨淡,一身才华临老还只是个秀才,最终死在了参加会试的旅店里,是以诗作难免有些孤峭气,然而这首诗却不落刻薄相。为这点叹息的意味,记住倒也是不枉的。
阳光流转,我正自呆呆站着,忽见一只漂亮的狸花猫踏着影子沿墙而来,倨傲地看了我一眼又跃回隔壁的传教士墓园,将我心思带得一偏。
正是这一个错神,方才听到高高的灌木那畔,隐约竟有人声。
我素知旁边的墓园也向来是锁着的,一时好奇,绕行出去,果然隔壁的传教士墓园铁门开了,却原来是个老先生在给几个中年人讲解墓中人的生平,想来是例行公事的培训。老先生一身白褂,说话带着一点北京的卷舌腔,听着很是可亲,听几个中年人称呼他“沈老师”,我便暗暗也称他沈先生。
来时沈先生在讲的是西侧的一座墓碑。我不敢太过近前去,在后垂手立着,隐约听他说起“这人是和郎世宁学画的,透视手法今天看来是青出于蓝的,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画艺更高明,只是为着郎世宁多年来与皇帝磨合,宫廷内对焦点透视的包容度渐渐高了。”我知道最侧畔的便是郎世宁的墓,他指的这块若是郎门的弟子,倒也说得过。
一个恍神间,沈先生已负着手踱到另一侧的一座碑前,神色中颇是亲切,如见故人。
“他是西西里人,小提琴拉得极好,还会吹横笛。”
“他是法国人,也是碑首最后一个刻着祥云纹的了,测绘海南岛的工作,均是他主导。”
“他也是法国人,姓山,后来皇帝派他去了云南望定……恩,那时候还叫曼丁。”
“他是德国人,擅长精密机械,进贡时候带过很多钟表,皇帝很是喜欢。”
“他是葡萄牙人,原本是在四川传教的,后来被清兵抓住在肃王府当差,更后来就去管了王府井那边儿的东堂。”
“他是罗马尼亚人,医疗上十分有建树,是德国某所大学的医科博士,而立之后来中国,和我们当地医生交流,留下了许多论著,尤其在眼科有不少见解。雍正皇帝的眼镜,他便有参与制作。”
“他是中国人,生于山西绛州——山西绛州你们可知道?东晋有一位法显和尚去东南亚,写过一部游记……”老爷子如数家珍,如晤故人,而旁边的几个人却早已开始走神,未免明珠暗投。
我见沈先生包袱抖开了,旁边的几个中年人却不接他的辙,忍不住接口:“是《佛国记》。”——去过斯里兰卡,法显和尚倒是不能不知的。沈先生一愣,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绛州是宗教名县了。这位墓主叫做樊守义,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去世后,被教父艾神父收养后一直长在身边,自然就也皈依了天主教。及至后来艾神父来到了北京,他也就跟了来。康熙46年的时候,出了这么件事儿。西方来了个叫多罗的传教士,传达了罗马教廷的命令,着令中国教友以后不许拜祖宗和父母。康熙听说了很不高兴,便派了两个神父去意大利交涉,希望对方能够对此变通。然而一年多以后一直没有消息,托人去打听,才知道两位神父死于海难,根本不曾成功抵达。”
我听到这里不由叹息,传教士万里往来,艰险危难实多,到了中国的已然不过十之五六,到得中国后须多方找途径传教,欲寄托得所又去十之八九,更至登天子堂,能跪在御花园外说上那么几句话,死后更可得敕赐葬在这片墓园的,就几乎已是千万中无一了。
我自走着神,沈先生便续说:“康熙得知此事,便又派了两个人继续前往,其中一位便是艾神父,樊守义也就跟了去。他们历经艰苦到了罗马,真见到了罗马教廷的人,然而罗马教廷说他们随身少一方印,必是假的,不听他们分说,扣了人不许回去。于是无奈之下,这些年樊守义就在意大利重入天主教,往罗马、米兰、弗洛伦萨、威尼斯四处游览,后来写成了一本四千六百字的游记便叫做《身见录》。这也是我国人的第一部欧洲游记。”
我说道:“那也足可以和《佛国记》并称了。”
“正是。”沈先生笑着说,“只是佛国记是法显和尚回来后便传世了,而这本《身见录》却及至1936年,才被我国一位访问学者在梵蒂冈图书馆发现了这十几页手稿,得见天日。”
我心中暗说了句好险,想着《身见录》竟然一直留在了欧洲,不由又问:“那么樊守义后来回来了没有呢?”说罢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太傻。若是没回来而只是送还骸骨,是决计不能葬入这片陵园的,不由吐吐舌。
沈先生笑续道:“康熙见这一拨人也是一去不返,很是着急,便让当时的广州巡抚发拉丁、汉文、满文三种文字的红票印明寻人,见到外国人便发一份。及至发了五百份后,终于有一份传到了罗马。“虽然更多是出于宗义之辩和上国尊严,但康熙这份寻人的拳拳之心依然挺让人感动。
“罗马教廷的人得知他们是真的,便放了他们回来。艾神父在回国路上还没到好望角就一病不起,最终去世在海上,而樊守义得康熙召见去了避暑山庄,为他详细阐明罗马教廷的态度,并杂以意大利的风土人情,康熙听得很是高兴。此后有意大利人觐见,樊守义便也充当翻译。他后来活了七十余岁病逝,就葬在这里了。”
沈先生说罢摸摸碑身,充满怜惜地说:“你看,这碑石恐怕要加固了,浮裂了这么长一块。”然而中年人们早已借故四处拍照,竟无一人听他。而这块碑在故事讲完后,也就默默地沉默在了一片园地里。
小小的墓园五十几块碑,我儿时往来不过是攀着墙瞧瞧便走,从未真正留意。而见了沈先生却才真的感觉到,这里面安眠的,都是一个个曾经怀揣着梦想,翻山涉海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身怀奇艺,每个人都心存悲悯;他们进过禁垣,也曾往来异域;他们有着我们垫高了脚尖也不能触碰的人生——然而时光流逝,最终他们也只是静默地躺在这片园地中,等待着沈先生隔代抚碑一笑。
人生百年,隔着千岁来看便再无可忧。
跟沈先生致意告别后,我推着车子静静离去。
已是下午,午睡过的人们三二出游,白发苍苍的老人推着小孩子在党校内闲闲来去。回头看时,沈先生也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墓园,和一位拎着书包的阿姨点头打了个招呼,看来也是党校里的住户。
他变回了骑着二八车、走在街上我都不会着眼看一回的老人,持一口京片子奔党校东门的水果店去,而我也转身南归,告别了松柏间的五十八段人生,不再回头。
沈先生说一切事情回头看去也便不过如烟。这句话很是文艺,也不知是否他见我眉间有些忧色故意开解——可我却真不知往事几时如烟。
只是我恍惚觉得了。
在烟霰幻化降临前,我是多想好好地过妥我的这一段。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